最美的遇见
一
八十年代的高考在每年七月的七、八、九日三天举行,那时同学们称其为“黑色七、八、九”。
年7月9日下午,当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,李漫漫信心满满地交上试卷,然后匆匆地拿起书包,小心翼翼地从书包的最里层掏出她珍藏了多日的白色信封。李漫漫紧紧地攥着这封信,紧张而又急切地从考场汹涌而出的人流中寻找张子桐的身影。当他们终于在人影攒动的操场上四目相对时,她慌慌张张地把那封已被汗水浸润的白色信封往张子桐怀里一塞,没等他反应过来,她就风一样地逃了。那一刻,李漫漫的心激烈地扑咚扑咚,浑身更加燥热。
至今,李漫漫还清晰地记得那封信只有一句话:“从此,我们将各奔东西,以后还能再遇见你吗?”
是啊,还能再见吗?这是八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分别时无不感伤的情怀,只是在那个初开禁的阳光下,他们激情燃烧的渴望如暗流般只能在心中汹涌澎湃。青春洋溢的李漫漫不知何谓勇气和勇敢,那时,她只知道,青春不能留有遗憾!
二
似乎等了一个世纪,高考成绩终于发榜了,李漫漫如愿以偿地考上武汉财经学院,跳出了农门。从此再也不会像母亲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。
而张子桐遗憾的以五分之差名落孙山。返校那天,李漫漫躲在校门口的那棵松树后,不停地张望通往湍溪车站的那条石子路。然,树上的知了唱了歇,歇了又唱,她也没等到张子桐的身影。他怎么啦?为何不返校?不准备复读东山再起吗?还是病啦?他看了我塞给他的信吗?还有……一连串的问号在李漫漫的脑海里不断盘旋。惴惴不安的她想去找他。可那时的男女生之间有条隐形的分界线,她哪敢冒然前往。
李漫漫独自坐在教室里,迟迟不愿回家。这时,闺蜜董妮妮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身边,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说:“别皱眉头啦!走,我陪你去一趟。”“真的?你真是我的好闺蜜呀!”喜出望外的李漫漫边说边“腾”地从座椅上跳起来,拉着董妮妮就往教室外走。于是,董妮妮骑上一辆只有铃铛不响的自行车,载着李漫漫吃力地迎向西边的太阳。
八十年代,没有家庭电话,更没有手机。那时要寻找散落在全县各个乡村的同学很不容易。李漫漫和董妮妮辗转几十里路,终于找到了坐落在盐山脚下的张子桐的家。日落的余晖把李漫漫和董妮妮的脸颊照得通红通红,她们兴奋而又胆怯地推开张子桐家虚掩的大门,可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两三只老母鸡在上窜下跳,似乎是在争抢着果腹的谷壳子。董妮妮扯着嗓子清脆地叫道:“张子桐!张子桐!”“谁呀?子桐不在家,他到汉江砖厂打工去了,今天不回来。”一个嗡嗡的声音从屋外的茅草房里飘来。李漫漫和董妮妮循声望去,只见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大娘在茅草房里低头忙绿着,似乎无暇顾及两位不速之客。
“这可能是他的伯母。”董妮妮小声地告诉李漫漫。
“噢,伯母,我们是张子桐的同学,是来喊他回学校复读的,他的成绩那么好,明年一肯定能考上好大学跳出农门的。”
“读!读!读!我哪有钱给他继续读!你们真是多管闲事喔!天都快黑了,你们两个姑娘伢,还不赶快回家去?”他伯母大声地嘟啷着。李漫漫和董妮妮听到这意外的责怪声后,大气不敢出,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的家。
天,开始模模糊糊地暗下来,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公交车已收班。无奈,董妮妮只好骑着她那除了铃铛不响,哪儿都叮叮哐哐的黑色自行车,再次驮着李漫漫吃力地往学校奔去。她的父亲是湍溪中学的老师,她的家就住在湍溪中学的校园里。
三
不平静的夏夜,李漫漫和董妮妮手挽手在校园里漫步。三年来,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环顾她和同学们一起笑过、哭过、奋斗过的湍溪中学。
湍溪中学座落在湍溪坳。学校依山而建,山的东头是农户的房屋、菜园和田园,那里曾有个鸭港桥抽水机站;山的西头是出入学校的一条碎石公路。
学校的院墙不知是哪年用山上的一块块石头磊起的,在经历过无数风霜的侵蚀后,像个老太太在风中颤颤巍巍。院墙东头有几处的石块被逃课的学生剥落了,裸露出从教室通往山上的捷径。每到傍晚十分,总有几对青春情愫在胸中不断翻滚的男女生,会从这里溜进山上的树林里。
从山的西头进入学校,可以看到几栋黑瓦灰墙的平房由西向东一字排开,每栋房子有八个班,是湍溪中学有名的“八栋楼”。“八栋楼”的中间是走道,走道的南边、北边各有四个教室。但,文科班的教室不在这几栋房子里,而是被边缘到学校最西边的角落里。那时流传一句话: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”仿佛是在告诫文科班的学生将来无路可走似的。
从“八栋楼”拾级而下是篮球场,篮球场的东头有一条小路通往大操场,大操场是体育运动的场所,每次开运动会都是在那里举行。沿着小路的东边穿过几条田埂,然后再路过几家农户,就到了学生宿舍,从教室到学生宿舍至少要步行一刻钟。
篮球场的西边是小操场,小操场是用于学生做早操或学校开大会的。小操场最最西边的教室就是文科班的。李漫漫凝视着文科班黢黑的教室,依稀又回到了那些为了跳出农门披星戴月、挑灯夜战的日子。同学们朝夕相处的八百多个日日夜夜转眼已成往昔,落寞感忽然涌上她心头。
八十年代的高考是统招统分,只要考取了大学,毕业后,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。一考跃农门,这对当年的农村孩子来说如同一步登天,那是何等的光宗耀祖!但,万人挤独木桥的竞争也是白热化的激烈。
想到张子桐名落孙山,想到白天在他家的情景,李漫漫忧虑地问董妮妮:“张子桐的妈妈呢?他怎么没和他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呢?”
董妮妮说:“张子桐从小是跟着奶奶和伯父生活的。”
李漫漫惊奇地问:“啊?!你是怎么知道的呢?”董妮妮平静地告诉她:“高考前一个月,张子桐不是生病没来上学吗?我和孙老师一起去看他时,才知道的。嗨,具体细节我也不大清楚。”
“哦。”李漫漫对张子桐油然升起更多的疼惜。
夜,深了。万籁俱寂的校园里,唯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儿颤抖着他们的嗓音,似乎在弹奏着夏夜的进行曲。李漫漫仰望天空,不知疲倦的星星正不停地对她眨眼,似乎也在注视人世间所有的遇见。天边的流星悄然划破夜空。李漫漫想起了隔河相望的牛郎和织女,忽然从心底敬佩他们对爱情的执着和坚守。
不知从何时起,李漫漫满脑子都是张子桐的身影。她默默地决定:天亮后,我要去汉江砖厂找张子桐,一定劝动他明年再高考一次,他一定不能因这五分之差而被拐到命运的另一头。并且,我还要问他是否看过我塞给他的信呢。
四
八十年代,乡村的公路尘土飞扬。一辆破旧的客车上挤满了赶早集的村民,李漫漫侧身贴着车门,使出吃奶的劲才被拥推进车厢,她的双脚还吃力地悬空着,浑身叮当响的公交车却已急不可耐地裹着尘土飞扬而去……
当客车终于稳稳地停靠在终点站时,早已被满车的汗臭味熏得翻江倒海的李漫漫,左手摁着胸口右手捂着鼻子从客车里仓皇逃出。她蹲在人来人往的客车站广场的角落里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,然后,开始寻找汉江砖厂的具体地址。她只听说砖厂在县城里。
对于生于农村长在田埂上的孩子来说,进县城是件很奢侈的事情。李漫漫直到高考时,才第一次走进县城,初识了县城这个湾子的庞大和繁华。今天若不是来寻找张子桐,她岂敢孤身一人踏入这繁华的城市?
几经打听后,李漫漫才知道,那个所谓的“汉江砖厂”并不在县城内,而是在距离县城西二十多里的地方。通往那里的土路坑坑洼洼,没有公交车前往。夏天的烈日急不可耐地悬挂天际,她用力地抹去满脸的汗水,坚定地朝着张子桐的方向走去。
终于,当烈日下的李漫漫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时,她怯怯地敲开门卫的房门。一个瘦小的老头伸直脖子听明李漫漫的来意后,热心地说:“丫头,外面的太热,你进来侯着吧,我去帮你叫人去哈。”李漫漫感激地点点头。几分钟后,满头大汗的门卫老头返回来安慰她:“姑娘,我帮你喊了哈,他马上会来的,你等哈子啊。”李漫漫庆幸自己遇见了热心的好人,微笑着连声道谢。
等待的时光像黑夜般漫长。李漫漫一会仰头盯着房顶下正在呼呼转动的电扇,一会翘首砖厂的深处。十分钟,二十分钟……墙上滴滴答答的时钟像个笨重的蜗牛。自高考完匆匆别离后,曾经同窗的青春蓦然变成了回忆,此刻,李漫漫忽然意识到生命中那些纯粹的相遇,不是你想见就能再见得到的。这时,一个被太阳烤得像非洲的小伙子跑到门卫房,递给李漫漫一张纸条,他一边递一边说:“这是子桐兄给你的”。李漫漫紧随着“非洲小伙”走出门卫室,满腹疑惑地展开纸条。只见那张被揉皱了的游泳牌香烟纸上,浮出她熟悉的字迹:我不想见任何同学!
毒辣的阳光照射着这寥寥几字,瞬间刺得李漫漫的眼生疼生疼。她抬起发热的眼窝,凝望“非洲小伙”已走进砖厂深处的背影,忽然涌起奔过去的冲动。但,瞬间,她放下了已抬起的脚步,因为她知道,每个沉默的人都有不愿诉说的过去。于是,李漫漫双手合十默默地鼓励道:漫漫的路,慢慢走,一切终究会好起来的!
李漫漫紧紧地捏着那张游泳牌香烟纸,踌躇独行在热浪滚烫的返程路上,汗水裹着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。那刻,她流淌的是委屈?抑或更多的是对张子桐的牵挂?或许是为他的落榜而感到不甘?混合着汗水咸味的泪不由自主地溢出她那大大的双目。她无奈地感慨:曾经的学霸,怎么突然被命运无情地抛弃在这揉泥和砖的行当里?难道苦读十几年,命运真的就这么被一次高考定了终生?我今天的贸然造次是不是伤害了张子桐那高傲的自尊?在一连串的疑问中,李漫漫挤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。
凝视车窗外匆匆而过的人影,她多么渴望在那一闪而逝的树影里能跳出那个她熟悉的身影……
五
一进家门,母亲就数落李漫漫:“这大个姑娘伢,夜不归家,不像话!以后坚决不许这样啊!”李漫漫不耐烦地朝母亲吼道:“不是跟您说好了的吗?返校时要和同学好好聚聚的嘛!真是啰嗦!”话音未落,她砰地就关上自己房间的门,似乎在宣泄满腹的委屈。
“这丫头,考上了大学,脾气也见长了哈。”母亲掩饰不住脸上骄傲,依在李漫漫的房门外高声喊道:“漫漫,昨天收到了你的一封信哈,放到你书桌的抽屉里了。”
信?!谁来的信?是张子桐的吗?歪在床上的李漫漫一跃而起,立马拉开抽屉,拿起寄信地址处写着“内详”两字的白色信封,她的手不听使唤地、哆哆嗦嗦地拆开了洁白洁白的信封,展开信纸,赫然映入她眼帘的是那熟悉而又苍劲有力的蓝色笔迹。
李漫漫:
你好!好久不见,首先祝贺你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,实现了跃农门的梦想!我想了很久决定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。
原本憧憬着返校的那天,召集同学们到学校后的山林里开个畅想理想的聚会,宣泄我们寒窗苦读十几年的苦乐和对青春的压抑。可是,一切都因这始料未及的五分之差,使我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。突然间,我茫然不知所措,我不知我未来的路在哪里?
或许你会不屑地撇撇嘴说,这有什么可怕的!无非就是再浪费一年的青春,复读呗。我们班上有那么多从外地转来的复读生,他们当中甚至有复读三年的呢,最后不是都考取了大学跳出了农门吗?
是的,老师教育过我们,在漫长的人生路上,我们要有愈挫愈勇的精神,我也把“愈挫愈勇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左手腕上。然而,一切上层建筑都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。面对我特殊的境况,我怎好意思索要复读的学费和生活费呢?
我从小没见到过父亲,从记事起就是和奶奶相依为命。长大后才知道,在我还没来得及与父亲在人间相遇时,他就因公牺牲了。
那年,母亲忍着悲痛顶着重重压力,顽强地把我带到人世。后来,为了生存,母亲远嫁他乡。奶奶为了留住父亲这房香火,执意不让母亲带走我。离别的那天,母亲挂满眼泪脸一直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。在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里,我曾跟奶奶说,我一定发奋读书,学好本领,像父亲那样做个有益于社会的人!
初三下学期,年事已高的奶奶因病去世,伯父收养了我。伯父有五个孩子,家大口阔,全靠他一个人的收入。伯父视我为己出,但,为了躲避伯母那犀利的眼光,我总默默地把头深埋在课本里,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取大学,不辜负奶奶和伯父。
庆幸的是,初中毕业那年,我以我们乡中学最好的成绩考入了高中。开学那天,当我拎着一个盆底生锈的瓷脸盆踏入高中的宿舍时,有一种家的归宿感。更有幸的是,我在湍溪高中遇见了你。我们分在了同一个班,并且,你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面。你知道吗?每当你那对乌黑的长辫遮挡了我看黑板的视线时,我就会想起母亲,想象着母亲的辫子会不会比你的更长些呢?
你每次从我身边走过,都会有一股清香唤醒我的嗅觉,那种正宗的雪花膏的香味唤醒了我们青春的荷尔蒙。平时,班里的男生和女生基本不讲话,我们也遵守这个规矩,尽管我们近在咫尺,可从没有语言的交流。但,每当我的笔或书掉到地上了,你都默默帮我捡起;每当我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时,我都能感觉到你躲在教室门口的眼神。
高二分文理科时,我最后一个上交申请表,为的是要确认你最后的去向。当你看到我出现在文科班时,惊讶得瞪大双眼,殷桃般的小嘴张大很久都没合拢。
在新组合的文科班里,我们继续不说话,但我的课桌里经常会有一瓶腌菜、或一罐腐乳。腌菜腐乳拌白米饭是我们高中三年的美食。每个周末你都会回家专门为我多带一份。我会永远记得那些腌菜腐乳的特殊香甜。
为了不辜负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和帮助,我唯有以成绩回报。可是,今日的落榜,让我感到无言见江东父老,更无言见寄于我殷切希望的老师和同学们!但,我也不能躺在家里自怨自艾,所以,我决定外出打工,我要自食其力。
今天一口气与你说了这么多,似乎释放了我心里多日的委屈、无奈和愧疚。担心你会来找我的,不是不想,而是不忍你那么辛苦地在烈日下奔波。同时,卑微的自尊也使我不想让任何同学见到我现在的样子,所以今天提笔给你写这封信,叮嘱你不要来找我,也不要同学来找我,切记!
我会如同珍惜我的生命般好好珍藏那封洁白的信!
同学:张子桐
年8月28日
李漫漫一口气读完后张子桐的来信后,把被泪水润湿的信紧紧地贴在胸口,笑着抹掉了脸上的泪。
六
董妮妮收到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,邀请同学们参加她的谢师宴。孙老师知道了张子桐的近况后,亲自去汉江砖厂把张子桐接到谢师宴上,并且命令张子桐紧挨着自己坐。
董妮妮在谢师宴上深情地致谢道:“……孙老师,我没有华丽的辞藻去修饰心中对您的感恩,但我深知,鲜花感恩雨露,因为雨露滋润它的成长;苍鹰感恩长空,因为长空让它飞翔;高山感恩大地,因为大地让它高耸;我感恩我的老师,因为老师您打开了我智慧的大门,让我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。在以后漫漫的人生路中,您的谆谆教诲会永远鼓励我们前行……”
董妮妮的答谢词完毕后,同学们的掌声经久不息。席间,大家纷纷举起杯中酒,感恩老师的辛勤灌溉,感怀同学们朝夕相处的纯真情意。
这时,一直默然不语的张子桐从座位上站起来,给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,然后说道:“孙老师,感谢您像父亲一样教育我帮助我宽容我,我会牢记您的殷切期望,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,明年我一定向您交一份满意的答卷。”张子桐说罢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顿时,他那被烈日烤黑的我变成了铁红。
张子桐接着说道:“孙老师,我把在同学们当中流传的一篇日记背诵给您听哈。”孙老师高兴地说:“快!快!快背!”于是,整个宴会上都回荡着张子桐那浑厚磁性的声音:
年1月30日星期三晴
快期末考试了,各门功课都在紧张地复习。可班上有几个人荷叶包鳝鱼—溜了。孙老师发现这种状况后,大动肝火,不禁脱口而出:“脑袋上戴荷叶—绿了!”“茅室里划桨—敲屎(死)!”,老师话还没说完,一下没绷住自己,笑了起来,一看这架势,全班“哄”地一声都跟着笑了。顿时,教室里成了欢乐地海洋……
没等张子桐把日记背完,我们再一次”哄”地笑得前仰后卧。孙老师拍拍张子桐的肩,欣慰地说:“好小子,你终于笑了。好!好!好!”孙老师端着酒杯继续说:“同学们!籍着今天的这个聚会,我要再次的叮嘱你们,胜不骄败不馁,你们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,不论多艰难都不要忘了坚持努力,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路上,再伟大的梦想都抵不过最平凡的坚持。”孙老师激动地喝干了杯中酒,我们也纷纷一饮而尽。
后来,孙老师托他在利川工作的弟弟,把张子桐介绍到利川中学复读。因为处于鄂西山区的利川,大多原居民是少数民族,他们的录取分数线远低于武汉市的分数线。孙老师说,他这么做,是受了班上从外县转来的复读生的启发。
八十年代的高考,各门课都是由国家统一出题统一阅卷,但录取分数线因地区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异。当年邻县的分数线就远高于我们县。所以,很多落榜的学生都把户口转到湍溪高中来复读,第二年就考取了大学,跃出了农门。这大概就是现在所说的高考移民吧。
七
炎炎暑退时节,同学们各自奔向不同的求学路。
李漫漫的父亲扛着她的行李,引领李漫漫转了一趟又一趟公共汽车,终于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学——位于东湖湖畔的武汉财经学院。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“武汉财经学院”的校牌映入李漫漫的眼帘时,她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冲进了校园,高喊道:“我来啦!”
父亲把李漫漫送到寝室,执意为她铺好床铺后,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校园门。李漫漫站在校园的大门口望着父亲越来越小的背影,忽然意识到:随着自己越长越大,与亲人朋友的距离也愈来愈遥远了。猛然间,伤感的眼泪恣意地模糊了她的双眼,她油然牵挂着没有父亲送行的张子桐,在心里念叨:他已安顿好了自己吗?
时光荏苒,不觉初秋夜渐长,清风习习重寒凉。
秋日的黄昏时分,李漫漫时常透过宿舍的窗户,凝视学校操场旁的梧桐黄叶纷纷落下。她多么渴望纷飞的叶儿能把她的问候捎给在他乡孤苦奋斗的张子桐;也多么渴望窗外长长的秋风能捎来张子桐那洁白的信封。然而,每个痴立窗前的日子无情地悄然划过,李漫漫都未收到张子桐的点滴信息,她怅然若失地问自己:难道这一转身,我们就真的各自天涯?
转眼到了国庆节,身边的同学们都沉浸在新学习生活的喜悦中。他们在举国欢庆的节日里纷纷参加校内外的各项联谊活动,而李漫漫的心绪却早已飘到了不知遥远是多远的利川。在离别后的一个又一个静夜里,李漫漫总是靠着操场旁的梧桐树,仰望苍穹,悄悄地问天空中闪闪的星星:“张子桐,你还好吗?......”
李漫漫尽管不知道利川中学是不是在遥远的天涯,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要去看看他。说去就去,那天中午放假后,李漫漫箭一般地飞向长途汽车站。
八十年代的交通没有现在这么便捷,特别是长途汽车。当李漫漫气踹嘘嘘地赶到武昌长途汽车站时,工作人员告诉她:“今天开往恩施的汽车早就出发了,明天的班车票也已卖完了。”李漫漫沮丧至极,那忽闪忽闪的双目里沁满了晶莹的泪。这时,好心的售票员热心地告诉李漫漫:“小丫头,莫急莫急啊!利川汉办每天早上五点有一趟直达到利川的班车,你明天清早到汉口黄陂街去,应该可以坐上那趟车的。从我们这里出发的班车只到恩施,到了恩施还要转坐四个小时的班车才能到利川呢。”李漫漫喜出望外地连声说:“谢谢!谢谢!”。
那晚,李漫漫没有返回学校,她直接坐轮渡到了位于汉口的利川汉办。她在汉办接待前台的长椅上默默地坐了一整夜,生怕一打盹就再次错过了前往利川的长途汽车。在那张硬硬的座椅上,李漫漫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她最喜欢的《三百六十五里路》:
睡意朦胧的星辰
阻挡不了我行程
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
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
饮尽那份孤独
抖落一滴滴尘土
踏上遥远的路途
满怀痴情追求我的理想
三百六十五日年年的度过
过一日行一程
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过春夏秋冬
三百六十五里路呀岂能让它虚度
我那万丈的雄心从未消失过
即使时光渐尽依然执着
自从离乡背井已过了多少
三百六十五日
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过春夏秋冬
三百六十五里路呀岂能让它虚度
三百六十五里路呀从故乡到异乡
三百六十五里路呀从少年到白头
……
是啊,尽管李漫漫不知道前方的路是否有三百六十五里,也不知道三百六十五里的路会延伸到何方,但她依然信心百倍。
漫长的夜在李漫漫的歌声中,一点一点地褪去它那厚厚的黑衣。李漫漫用力地抬起她那沉重的眼皮,再次寻觅挺立在墙壁上的时钟。啊!四点半了,到利川的班车还有半个小时就可以出发了!李漫漫又一次扭头往玻璃门外看,只见街对面停着一辆印有“利川市客运站“的客车,车门正开着呢。咦!可以上车了?她兴奋地从长条椅上跳起来,大踏步地走到汉办的接待吧台旁,踮起脚,伸出她那长长的手臂,轻轻地拍打还在睡梦中的服务员,细声细语地说:“服务员姐姐,我出发了啊,谢谢你昨晚收留了我。”
值夜班的服务员蜷缩在由几把红色的单人木椅拼成的床上,头蒙在被子里嗡嗡地:“哎呀,昨晚不是告诉你在哪上车了嘛,也告诉了你到了利川怎么找的嘛,莫吵我的瞌睡嘛!”她的思乡美梦被打断了,很是不耐烦。李漫漫申申舌头转身就朝班车跑去。
李漫漫跑到班车前门,当她抬起的右脚刚跨进车门时,一股带着微微甜的香气生动地穿过街头的冷清,直钻她的鼻孔里,紧接着她就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。这时,她缩回了右脚,退回到车门外,环顾四周,原来,在班车的左前方有个女子在卖烤红薯。李漫漫心想:嗯,买几个红薯带在路上吃,服务员姐姐说,班车要在路上开两天才能到利川呢。于是,李漫漫疾步来到烤红薯摊前,只见那个卖烤红薯的女子,正面对着一个大铁桶改装的烤炉,用她那被熏黑的双手从滚烫的铁炉深处,轻轻地托出刚烤熟的红薯,如同轻轻托着她刚出生的孩子。李漫漫忽然觉得这个烤红薯的女子在这里,空气中微甜的香气都是她的意外馈赠。忽然间,李漫漫有种莫明的感动。
八
十八年来,李漫漫第一次独自踏上这么遥远的旅途,满心的好奇和兴奋淹没了她那偶尔涌出的丝丝紧张,她把红扑扑的瓜子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,长长的眼睫毛在车窗玻璃上不停地扫动,生怕漏掉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。然而,街道上的路灯像是被白内障蒙住的眼,模模糊糊的光线投到几个清洁工身上,他们孤单地在空旷的大街上慢慢移动着,偶尔听见洒水车的尖叫声。
长途汽车很快驶出了汉口城区,一路向西进入了郊外的国道。深秋的清晨,广袤的大地还在寂寂的沉睡中,当一片漆黑淹没了李漫漫的视野时,她才开始注意到车上大多数乘客都是男性,并且仅有的几个女性大概都在四十岁以上,而只有她最小,才十八呢,李漫漫思忖着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。
“小丫头,你一个人去利川呀?去利川干什么呀?”李漫漫的右边传来了慈祥的问候。她把头稍稍向右一转,她不想和陌生人讲太多的话,所以只礼貌性地向她的邻座微微一笑,并在心里默默打量着他。这位看着比父亲稍年长的邻座,穿着军绿色上衣,浓厚的眉毛里透出几分威严,眉宇间似乎又散发着骨子里的和气。
“小丫头多大啦?好像和我当年第一次去利川差不多的年纪啰?”
邻座伯伯的再次的问候打断了李漫漫对他的审视。继续和蔼地说:“小丫头,莫紧张哈,我在利川工作,我姓江,长江的江,你就喊我江伯伯好了。”
李漫漫渐渐地放松了戒备,弱弱地自我介绍:“江伯伯好!我叫李漫漫,我到利川中学去。”……长途汽车在他们愈来愈友好的交谈中越行越远。在那个漫长的旅途中,江伯伯无微不至地关照李漫漫,一直把她送到利川中学的校门口,才放心地离开。
这时,月亮已悄悄挂上树梢。
九
李漫漫站在校门口,眺望操场东头一排灯火通明的教室。而此时,张子桐正在埋头奋笔疾书,班主任牟老师来到他的课桌前,他竟丝毫未有察觉。牟老师轻敲他的课桌,撅起嘴往教室门的方向噜了又噜,示意张子桐赶快出去,张子桐一头雾水,合上书本,边凝视着牟老师边走出了教室。
站在教室门口瘦矮的门卫仰着头问:“你叫张子桐?校门口有个女孩找你。”
“女孩?找我?!”张子桐凝惑地反问。
“是的是的,是一个和你一样说着普通话的女孩找你啰!看你浓眉大眼的,又是这么高的帅小伙子,有女孩子找不是很正常的嘛,不过,读书是不能谈恋爱的哟。”精廋的门卫总是那么的热心快肠。
张子桐纳闷:我来自千里之外,孤身踏入这片大山深处的学校,是为了不辜老师的期望,是为了不负自己的梦想,是来发奋图强的!哪有谈恋爱的心思呢。怎么会有女孩找我呢?不会是有同名同姓的人吧?他疑惑地边走边向学校大门口张望。
渐渐地,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张子桐的眼帘里,那是他珍藏在底灵魂深处的身影。在很多个落寞的夜晚,他都会想起高考结束的那天,上穿白红碎花衬衣、下穿蓝色格子裙的李漫漫慌慌张张地往他怀里塞信的情景,想起她转身逃走时,那不停地甩动着的麻花辫。此刻,在这橘黄的路灯下,徘徊不停的李漫漫更加楚楚动人张子桐加快步伐向校门口奔去。
“真的是你啊?李漫漫!你是怎么来的?你一个人来的吗?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呀?……”张子桐激动地摇着李漫漫的肩不停地问,李漫漫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这一连串问题,她只低着头,右脚不停地搓动脚下的小石子,生怕头顶上的那一轮圆月窥探到了她脸上的红晕。
不知过了多久,张子桐才回过神问李漫漫:“你还没吃晚饭吧?住的地方还没找到吧?走,我带你吃东西去,先要把肚子填饱!”张子桐边说边用左手拎起,那印有“为人民服务”的蓝色帆布包,右手一把抓着李漫漫,大步迈向学校对面的街道。李漫漫惊愕地咬着樱桃般的小嘴,轻松地抬起早已疲惫的脚步,生怕那渐渐升起的白雾冲散了她和张子桐的重逢。
他们来到街边的一小吃店里,这个店大概只有五平方米左右,店门口的一个大炭炉里红彤彤的,张子桐朝着正在炭炉边忙碌的男子喊道:“老板,来碗抄手!”
“抄手?”李漫漫不解地望着张子桐。
“哦,就是我们那里吃的混沌,这里叫抄手,我第一次来吃时,也很纳闷抄手是个什么好吃的东西呢。嘿嘿!”张子桐有点得意地解释道。不一会,老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送到李漫漫的桌前,李漫漫拿起汤勺开始狼吞虎咽。坐在小桌对面的张子桐心疼地凝视着李漫漫,想起自己几个月来,远在异乡求学的艰难和孤寂,眼窝忽地一热,他迅速地仰起了头。
他轻摸李漫漫的头说:“莫着急,莫着急,慢慢吃,小心烫着了。”
李漫漫把头一歪,眨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,感慨道:“嗯,你说的对,不着急,就像我们的漫漫人生路一样,只要是往前走,哪怕是慢一点的又何妨?对吧?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时也不要着急哈。”
从小吃店出来后,凉月高挂,夜天如水。不远处,“东明旅社”的霓虹灯闪闪烁烁。张子桐问李漫漫:“你累了吧?一路上颠簸了两天,先去把你住的地方安顿下来吧?”李漫漫点头道:“嗯,好。”
当他们打开东明旅社的号房时,一股霉味扑鼻而入。张子桐把那个沉重的“为人民服务”的帆布袋搁在椅子上,问身后的李漫漫:“远路无轻担,你的包包好重哟,是给我带来了好吃的东西?”李漫漫抿嘴一笑,拉开帆布袋的拉链,把两本厚厚的唐诗宋词和笔记本递给张子桐,说:“给,我送给你的,平时学习累了或思念家乡时,就用唐诗宋词来调节调节吧,把你想说的话都记在这个笔记本上……”
张子桐的心跳倏地加快,他没等李漫漫落下话音,狠狠地把她揽入怀里,抬手拨开她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,深情地吻向她的额头。
蓦然地,一种如三月清风的温情不由自主地在李漫漫心中一动。那温情又仿佛是夏日莲花湖里的荷花瓣,被长风吹落在湖面后,荡漾起层层的涟漪,一圈又一圈地直击她的心底。
李漫漫猛地怔住了,半天才扬起头,温情脉脉地望着张子桐那深邃如海的双眸。那双眸里似波涛汹涌,又似火焰在熊熊燃烧。那刻,一道红霞扑入她的脸,浑身滚烫滚烫的。她羞涩地转过身试图挣脱张子桐那火热的怀抱。但,她的手腕被紧紧地捉住了,张子桐再次狠狠地把她拥入怀抱里,生怕她像泥鳅一样溜走了。他把脸贴着她的耳,急促而又低哑的呢喃:“漫漫,我想你!天天都想你!我想……想……”
李漫漫来不及开口回应,她那粉粉的嘴唇就被张子桐的薄唇覆盖了。瞬间,她的心荡漾起来,慢慢地,他那柔和缠绵的吻融化着她,她猛地抱紧他的后背,越来越紧。渐渐地,他的吻滑落她的唇齿间,愈来愈深入,愈来愈霸道。李漫漫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如滚滚波涛在撞击,她轻轻地嘤咛着,两颗火热的心缱绻不已。张子桐滚汤的右手不自禁地移向李漫漫白底红碎花衬衣胸前的纽扣……
“嗯,不!”李漫漫嗔怪道,左手紧紧地护住衬衣的纽扣。
一声温柔的“不”,惊醒了梦中的张子桐,他猛地一哆嗦,手凝固了,心中愧疚地挣扎着:不能!,我不能毁了她!于是,他果断地拉着李漫漫的手,逃出了东明旅社的号房。
十
他乡空旷的街道上,两个年轻人执手漫步在如水的夜色里。
张子桐牵着李漫漫的手,指向那一轮清朗的明月,说道:“从古到今,它圆了又缺,缺了又圆,给予人们无限美好的向往,牵动游子们遥远的思念,也让无数久别重逢的喜悦挂上桂影婆娑的枝头。谢谢你!漫漫,谢谢你把如雪的清辉洒入我心间。”
李漫漫洋溢着满脸的幸福,仰望不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巅,感怀不已。她鼓起勇气跟张子桐说:“我把汪国真的《思念》背得很熟,你想不想听?”张子桐拍手道:“要听,要听。”于是宁静的月夜里,飘荡着李漫漫甜甜的声音:我叮咛你的/你说不会遗忘/你告诉我的/我也全都珍藏/对于我们来说/记忆是飘不落得日子/——永远不会发黄/相聚的时候总是很短/期待的时候总是很长/岁月的溪水边/捡拾起多少闪亮的诗行/如果你要想念我/就望一望天上那/闪烁的星星/有我寻觅你的/目——光。
李漫漫柔软的告白,在张子桐生命的花园里,飞舞成温暖的力量。他用力地握紧李漫漫发烫的手,俯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:“我懂的,相信我!”
两个青春洋溢的年轻人手牵手不停地往前走,天际的皓月捂着嘴也跟着他们的步伐。偶尔,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。定睛一看,原来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利川县城外的田埂上。
这时,张子桐停住脚、蹲下、拍拍身旁的田埂,然后才让李漫漫坐下。他说:“太晚了,你也很累了,我们就坐在这个田埂上休息休息吧。”李漫漫顺从地俯身偎在他身旁,张子桐脱下自己的外套,披在了李漫漫的身上。毫无困倦的他们回想在湍溪中学的学习生活,想念他们的孙老师和同学们,特别是那个在回答老师提问时,调皮地说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”的董妮妮。……
当不远处村庄的公鸡不停地"咯咯"叫时,张子桐推醒了靠在他肩头的李漫漫,帮她擦干秀发里的雾水,然后肩并肩走向返程的路。
张子桐与李漫漫挥手告别后,斗志昂扬地向利川中学走去。因为他坚信,一年后,他一定会和李漫漫重逢在大学校园里。
然而,三十年过去了,张子桐和李漫漫再也没有在茫茫人海里相遇。
因为,李漫漫那天所坐的班车意外地坠入了深涯。
张子桐用李漫漫的一缕秀发,串起了他所有的泪珠,他把这一生中最珍贵的饰品永远地珍藏在生命里。
作者简介
蒋红霞,笔名:芈米,资深会计师,专业算账,业余码字,蔡甸玉贤人,在侏儒山度过少年时代,惟愿在冷冷清清的文字里过得风风火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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